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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美术之展望与建设

近时外国人对于中华民族性的批评,总是离不了说中国是"自尊"、"自大"的民族。殊不知中国人的"自尊"和"自大",是有原因的,是有道理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还必须保守着这种"自尊"、"自大"的好国民性。今日的中国,尤其有急切的需要和重大的意义。

单论美术这一项,其发达之古,创造之精,莫说东方,就是世界上也难寻其匹。日本还在请中国人办外交主政事的时候,我们已把西域的美术精华吃下肚子。吐出以后的唐宋光辉之花。埃及是最古不过的了,然而把那粗笨的刻画,和我们三代的玉器铜器比上一比,若根据他的遗物,他就发展到与三代同一时期也办不到的。"铜器时代",哪一民族拿得出如此雄壮伟大神妙不可言状的宝贝?虽一二遗留,它的价值,除供考古学者的摩娑研究,物器本身,已没有什么,然中华民族在世界美术史上有了最伟大最先进的创造是无疑的。虽然有许多学者,硬说我们古代那批宝贝,某种是间接学自波斯的,某种又是直接从印度偷来的,总而言之,说我们中国人是没有多大用的东西,然而这无非是因为我们的宝贝太高贵,把他们吓得没有什么可说。眼见中国如何贫弱,所以他们还要这样说:"中国何德何能?龟甲铜器,《春秋》三传,完全是伪造,你汉人尚能做什么呢"

虽然,他们尽管侮辱,若是有人送他们一个同治年的瓷器,或是乾隆年的雕漆,保证他脑筋中起不可思议的作用,佩服得五体投地。难道这又是从英吉利法兰西偷来的么?
展开东方艺术系统图来看一看,所谓"古代系"、"希腊系"、"印度系"、"中国系"的四大系中,实际上只中国与印度的二大系。假使中华民族不负起吸收、融化和创造的责任,到现在朝鲜有美术么?日本有美术么?"印度系"又走得几步路呢?关于这些理论,姑且不论。总之我们就是说:中华民族曾经包办东亚的美术,是东亚美术名正言顺的不祧之祖,也不为过。

我中华民族特别的长处,是不但能够闻一知十,而且是只要和别的民族文化见见面,就会造出比人家更好的文化。一般美术史学者,他们把中国自三国至五代(约西纪二○○--一○○○年)的一个时期,定为"佛教艺术时代"(德人Hirth氏)或是"古典时代"(英人Bushell氏)或是"西域艺术攫取时代"(日人伊东忠太氏),述说当时以后的美术,完全没有独自的发展,而决定中国的中世美术史。我可以举一个极简单的例,来证明这种述说的不确。诚然,中国的美术,受了不少印度的影响。但是要明白,这些影响,到了六朝初期,早被中华民族聪明的脑袋将它化得干净。譬如说,张墨顾恺之的《维摩变相图》,陆探微载安道的《无量寿佛》则学印度的么?印度有没有?云岗龙门巩县等佛窟两足交叉的弥勒像,又是学印度的么?印度的弥勒像,是否两双脚交叉还是并垂呢?像这种例,举不胜举,一二学者,觉得中国人太不可方物,于是拼命从佛教经典内,拖出中国佛教艺术的前身来。似乎带哭带骂地说:"中国真聪明!印度没有的东西也会造!你看呵!菩萨头背后那道圆光,印度又那里有呢?"我们并不否认人家如此地讥评,这正是我们所欣慰的事。美术是什么?佛教美术又是什么?朝鲜日本的古美术,都是中国美术的儿孙,然不能说朝鲜日本便没有它自己的美术。这一切,都是中华民族在美术上特殊的伟大的表现!是世界美术史上最光荣灿烂的一页!

只是创造,创造得不高明是不行的;只是吸收,吞进去受不住也是不行的。中华民族,有无量成绩做本身最高度文化的证明。纪元前一千年的工世,能作出就是现在五千年后也还是奉为标准的"形式"和"纹样"。葡萄花纹,就说是外国货,然"云纹"、"雷纹"、"蟠纹"、"饕餮纹"总是本号自造!并且形体周备,意匠完美,会在砖瓦头上刻字描画!会将一双雀子,站在乌龟背脊上做灯盏!檐会飞!柱会雕!凡是与生活有关系的器物,哪一样不施以美的设计?秦始皇为防胡人而筑的万里长城,其雄伟盖世的气慨,又谁不咋舌吃惊?

绘画较工艺发达稍迟一点。古书上,舜皇帝的妹子,以及"苍颉作书,史皇作画"等等传说,姑不信它。在今日可得见的古代绘画作品,汉朝的已有很多了。孝堂山武梁祠的石刻画,固然不是二十世纪图案最发达的欧洲画家可以"便化"得出来,就是一块汉画像砖上的人物,也够使现代东西方的人物画家惊异。藏在英国大英博物馆橱内的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那画上的人物,态度优美而庄重,线条遒劲,布置闲雅,第四世纪的东西,我们不知道那时候欧洲的人物画如何?再说唐代的阎立本,它的驰名世界的《历代帝王像》,听说尚有十三张在福建林氏家中(一说梁鸿志君所)。这稀世的宝物,它的唐代初期绘画的黄金时代,充分表示无遗。日本帝室御物有一张《圣德太子像》,中间画圣德太子,左右画山背大兄王和殖栗王。这张画,他们的确经过许多人研究,据旧法隆隆寺《寺传》上说,是百济国阿佐太子到日本画的。许多人不以为然,说《圣德太子像》的服制全是"本邦的古仪"!但是除此以外,可没有第二张和这画逼肖的作品。是天上掉下来的么?实事求是的先生们,不得不怀疑了,不得不恭维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像》了。因为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像》,也是中间画皇帝,两边画侍臣侍女的。于是《圣德太子像》的本源(布置或笔法),便牵在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像》上。

经晚唐五代而至宋徽宗的花鸟,即今日还原色印在日本寻常小学生的画帖上。不过不说是中国的,但说"距现在有八百多年一个叫做宗的皇帝"而已。绘画到了徽宗时期,无论花鸟,山水,一切部门,都有杰出的大家,彪炳史乘!南渡后,刚刚一百二十年,霹雳一声,蒙古人打定了天下,可怜当时那班画家们,忍着精神上的痛夺,拼命向笔墨间抒其抑郁之孤愤幽绪!黄公望,他叫出"寄乐于画"的口号,以刺激那些利欲熏心的分子。倪云林也曾说过"余之画,不过草草,聊写胸中之逸气耳"!这种艺人的本色,也是当代社会的反面。我们看倪云林的山水,存着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元四大家中,王蒙为了母舅的关系,做过一下泰安知州,在画史上,虽然他的挥洒高妙,有时也逃不了峻刻批评。至明代则文沈唐仇是适合当时代的产物,谨严之中,复邃幽趣。至于清初的八大山人与苦瓜和尚,他们的行径和笔墨,又岂独在一山一水一花一鸟之间?尤其石涛的诗,"梅花"、"遗民"可说是常常应用。我们在三百年之后,应不应该向这些民族艺人表示诚恳的敬意?

雕刻的遗迹,随便说吧,如云岗巩县天龙山等多数的佛窟,真不知接受了几何人的瞻仰和崇拜。东方固是第一大艺术,西方也未见得有出其右者。我们要知道,这成千成万的石佛,都是先民一刀一刀,一尊一尊,累月经年所造成,若说是没有伟大力量的民族办得到,那现在也不让云岗独霸一部东方雕刻史了。

这无量数的遗宝,都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寄托。唯有这些遗宝,中华民族在世界美术上始值得自豪,值得人家不远万里费长久时间,来研究我们一张纸或是一块石头。

然则中国美术在世界上的地位如何呢?这可分做两方面说:一方面,以异民族的关系,突然接触"形式"、"色彩"与自己绝对不同的美术品,自然产生一种奇异。或者本来存有某种用意(如对于工艺品),因之有些人,拼命地研究。这些人,是把中国美术推崇得真比天还要高不可攀。一方面,就美术品的评价上,中国美术品,大至开山打洞,小至一把扇子、一个酒杯,都具有不可形容的独特境界。这种境界,是中华民族的境界,是东方的境界,也即是世界两种境界之一的境界。因此,与欧洲美术,显然划清了路线,而此辔齐奔。

他们的绘画,是"色彩"和"面"的结合;中国的绘画是"线条"和"点"的交响乐。过惯了都市文明的他们,现在也需要枯淡清冲的刺激,在绘画上,已有相当的证明。不过以欣赏的趣味或能力如何,所以有的欢喜唐宋的谨严,有的欢喜元人的淡逸。

他们的雕刻,是不穿衣服的多;中国的雕刻,则多穿衣服。人体的曲线固属美妙,而衣服飘举,隐约如见,又何尝不美?他们的材料,多用金属,用石头;中国的材料,多用木,用泥,用麻,用漆,这是种种环境造成的分歧当不因此显其轩轾。

中国的美术,无论建筑、雕刻、绘画、工艺,创作上固各有伟大的贡献,理论上更是发世界所未发。东晋有顾恺之的《论画》,南齐的谢赫的《六法论》。当第四五世纪,即有如此完善的绘画理论,可说是惊人的成功。如顾恺之说的:"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完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王微说:"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是何等的透彻合理呵!本来美术不像科学,不一定读熟了理论才去制作,也不一定有理论便有作品。但是世界美术史家们,常常贬人而誉已。我以为这些精湛的论著,是值得特笔大书,任他们存着怎样的偏见,也绝不能稍稍摇动。

在另一种情形之下,"中国美术"这个名词,稍稍费解。它的含义,似乎加了一层限制。欧美人所谓"中国美术",至多包括到嘉道以前。那时候,足迹到过中国的还不多,仅仅从一些布教师或商人的手中,得受中国美术的洗礼。日本人就根本不说出"中国美术"四个字。虽然是一本一本图谱或论著,自序文至版权页都是中国的美术品或研究,但总名之曰"东洋",或名为"支那古代美术",置于印度朝鲜之间。我们自己对于这种现象,应该明白西洋人与日本人的中国美术观,在可能内,他们是以不提起为妙的。此中道理,非常简单。

那种中国美术在世界上,不是被人轻视么?当然!在现在民族竞争的时代,谁肯对我们中国人说出半个好字?事实上,我们早知道有若干的"中国通",在贩卖中国的美术,在靠谈谈中国美术吃饭!更说具体一点,中国美术实在好得使一切不愿谈的人而又不得不谈,更不得不把中国美术似通非通地来利用。美国大来公司邮船上所印的旅客单,也装饰了中国六朝的佛像,江西不值钱的樟木箱子,到了支加哥会变成无上的美术品。日本不必论,著是不相当研究过中国美术,想做美术家是很困难的事。近年上田恭辅氏的《支那美术工艺骨董图说》,翻开封面便是"震惊世界的支那工艺美术"十一个大字。这点,也可见中华民族美术在世界的力量和地位了。

中华民族美术的进展,恰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这条线,随美术的部门而曲折不同,同时随民族意识的强弱而曲折不同。我们要推究它曲折的痕迹,推究何以盛何以衰的原因,做今后民族美术建设的参考。

美术是一面社会的镜子,它的发生,成长,或是灭亡,都有它背后的一切做主人,使它不得不顺着而同一步骤,同一进退。前面说过,中国美术发达最早的是工艺,如玉器、铜器等,在三代已有精致的作品。因为朝廷设了玉府,召了许多琢玉的人从事研究制作,铜器也定有制度,形式大小等等,都有一定的标准。在这统一的机构指导之下,所以呈露当时代工艺极盛的时期。以后秦汉承继三代有组织的宏规,遂蔚成中华民族独立的伟大的美丽轮廓,造型的样式上,也愈见复杂,一一合于生活的需要了。绘画也可以用此种在统一下始得发展的方式来证明它的盛衰。绘画上黄金时代的唐宋,在唐有玄宗的好艺,育成吴道子李思训阎氏兄弟(立德立本)许多凌铄古今的大画家,山水画之勃兴,佛像画之转变,这不都是玄宗的功劳么?宋代更是值得我们崇仰,徽宗皇帝,他不但扩充翰林图画院的机构,并且高等官吏都要考一考绘画,当时的文臣武臣,有几个不能伸纸挥洒的呢?基于这种原因,一直到南宋中期的绘画,人材之多,发达之速,元明清固然不能及,即两晋六朝又哪能相提并论?其次雕刻,隋唐佛教造像之盛,梁武帝的优崇佛寺,是我们不能忘记的。至于最近的清代康雍乾三朝,不是朝廷的奖进,那中国美术史可以划明代为最后的一个阶段。现在我们所资为最丰富最可靠的美术参考资料,大部分是这三朝的成绩。

现在我们足以相信,相信中华民族美术的建设,是在先负起时代的使命,而后始有美术的可言;是在造成统一的倾向,而后始有"广大"、"庄重"、"永远"的收获。我们过去的痕迹,很明白地呈在眼前,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的中国美术,时代的使命是什么?统一的倾向是怎样?前者可以把近几十年的美术看一看,自然可以发觉我们应该走的大道,后者就是审度目前的缓急,决定这些大道,走哪一条?如何走法?

近几十年的美术及其危机

这里所说的近几十年,应该远溯到清道光末期中华民族开始受外国的种种侵略以后的约百年间。这时期内--尤以近二三十年--中国的美术,可以说站在十字街头,东张西望,一步也没有动。这自然有许多复杂的原因,而不断地蒙受外国的种种侵略和压迫,渐渐民族意识的高潮为之减退,实是一个最显著的事实。因为中国的美术,是"闲情逸致"、"我用我法"的被古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的格言,束缚得太久。一旦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绪,忽然耳目所接,尽是摩天的洋楼,呜呜的汽车,既无东篱可走,也没有南山可见。假令陶渊明再生今日,他又有何办法写出这两句名诗呢?

大都市与小都市,城市与乡村,在今日还有遥远的距离。事实上,繁荣的都市,支配次繁荣的都市,一直支配下去,逐层地支配到广大的群众。都市愈繁荣,即是它种种的机能愈发达,从它所发出来的种种作用。直接间接也是影响到广大的群众为止。历史告诉我们,历代建都的地方,不特政事武功支配全版图,文化上也完全同样地支配着。因此显著的形成若干个重心。

现在这种重心大概与外国人结下了不解的因缘。我们看,有几个重要城市没有外国人建的洋房?没有外国人办的学校他们利用种种不平等的条约做护身符,尽量扩充与中华民族根本不同的设施,如此情状下,以都市为本源的中国美术,就被这些不同的设施慢慢打得粉碎!

记得小时候,附近的福音堂到了星期日那一天,只要你去做"礼拜",就可得着一本《路加福音》和十数张上半印了彩色人物图画下半有解说的传单。解说虽看不懂,而图画是极美丽的。我常把它与自己读的《幼学故事琼林》上面周文王周武王的附去比较,总说不出两者的不同,但深觉得两者非常不同!十字架上的耶苏,真像受苦受难,而幼学上周文王和后唐庄宗的像是一样的。于是为了得几张图画传单,就常常去做"礼拜"。
又记得前八年,曾在一个距省会十五里约有三百户口的农村住过两天,这村中的农民,几乎多数信耶稣教的,那时正值过年的前数天,他们大门上不帖神荼郁里的中国木版画,帖上福音堂散的耶稣救难图。家家不同,走进破烂的小巷中,俨然是西洋画的街头展览。我生也晚,研究浅薄,但我非常怀疑,不知道中国的西洋画发达史上,这一类比国家的宣传物传播还广的小册子和传单图画,虽然目的不在宣传西洋画,究竟与中国的西洋画有没有关系?

建筑:上像宫殿,下面把回栏曲槛及左右均齐的形式免了职,换上一行一行的窗户。论者曰:"这是取西洋的长处,补我们的不足,有何不可呢?"诚然!我们去看所在皆有的东西合璧的建筑物,觉得既壮观瞻,复合实用,是无问题的。然而我有一感想,中国的住宅建筑,大部分以木为主。木是圆的,柱头也是圆的。不知哪位聪明的先生,发明用毛竹劈两块来做对联,在纯中国式的大厅堂或小客堂上,挂上一对名人的刻作,其趣味似乎不能说不是民族的吧?现在由木头变为钢骨水泥,四壁粉得水平,试问非几何形式的毛竹对子,还能不受淘汰么?

这一切,当不是一朝一夕之故。中华民族的美术,无论哪方面都受极度的打击,遂令一般美术者彷徨无路,学西洋好?还是学中国的?还是学建筑的样式中西合璧呢?

美术是民族文化最大的表白,若是这句话没有错误,我们团眼想一想,再过几百年或几千年,有些什么东西,遗留给我们几百年几千年后的同胞?又有些什么东西,表白现时代的民族文化?中华民族美术史上的这张白纸,我们要不要去写满它?这许多疑问,为中国美术、为中国文化,换句话,即是为民族,岂容轻轻放过!

站在十字街头的中国美术,前后是敌,已经手忙脚乱,招架不来了。有些在中国则打吗啡针,到外国便卖祖传秘方《本草纲目》的人,倒可巧妙地利用这个危机做做生意。不过为民族着想,以为长此下去,将来总有一天吗啡针大家自己会打,《本草纲目》的原版已在外国。这时候,便是中华民族美术宣告脱离中国的时候,便是中华民族美术的死期。

因为年深月义,穷乡僻壤都受到不是中华民族的"形式"、"色彩"的包围,较大一点的城市,那更像是跌在这"形式"、"色彩"的深渊之中。于是整个民族的美术,全被外国的"形式"、"色彩"所支配。

今日大众所日用的一切物品,有哪几种的"形式"是中国的?中哪几种的"色彩"是中国的?报纸上海关进口的报告,每月每年均有猛烈的增加。产业落后的中国,这大批的金钱,为何还不断地向外国人完粮?中国所造的东西,中国人自己就看不起!怪不得民国二十二年有几个浙江商人,随身带点布匹去日本卖,人和货大概还在车厢中坐的时候,东京的报纸,就大登"太太们,要注意呵!今天有几个支那人来卖布了!"
可怜随身带得了多少?人家就如此地注意。我们想想,外国一万二千号以上的邮船,一群一群不断地向中国开航,当真是放空船来观光的么?聪明的外国人,何愚至此?老实说!中国四万万八千万人,都是这些船的对象。它裹住了我们的身体,还攻进了我们的腹脏,我们被它支配得忘记了自己的一切的一切!忘记了民族。于是山东孝堂山的壁画,山西云岗的菩萨头,甚至棺材内的东西,也会连袂出洋,去参加世界各大都市所谓"东方古美术展览会"的开幕典礼。

这是耻辱!当然无人敢否认。同时也无人去过问。或者还有人认为出了洋,倒是平安幸福,免在国内遭沦来的劫运。这种心理,是自取灭亡的终南捷径。一个人民,对于祖宗遗留给我们的实物,尚且痛痒没有关系,那么想建设自己民族的文化,恕我失敬,敢说是梦想,是笑话,是绝对没有丝毫收获之可言的。古人说:"灭人之国,必先灭其史!"又说道:"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几个菩萨头,虽是小事,然而我们是有"死了心而自灭其史"的罪过!

美术家,是时代的先驱者,是民族文化运动的干员!他有与众不贩脑袋,他能引导大众接近固有的民族艺术。近年来,因这种种关系,没有机会在一个目标之下团结起来,赶上时代的前面,为民族复兴去尽最大的努力。今日是学容再迟疑再犹豫,我们看清楚了以后的民族美术运动"我用我法"是只有失败没有成功,必须集合在一个目标之下,发挥我中华民族伟大的创造精神,尽量吸收近代的世界的新思想新技术,像汉唐时代融化西域印度的文明一样,建设中华民族美术灿烂的将来。

急不容缓的两条大道

当前救急的工作,只有这两条大道。
我们早明白,近代的美术已不是少数阶级的专有品。它的效用是要在大众里行使的。所以它唯一使命在接近大众,因为美术是形式的东西,每个时代,各具其特有"素材"的形式感情,但此种形式感情之实现,是常常通过"素材"而结合于某时代特有的社会姿态的。

人类有爱美的天性,这与知识没有关系,可知终日和人接触的一切日用器物,假使没有适合民族趣味嗜好的美之刺激是很容易使民族意识消沉于不知不觉之中。在第一段,已经反复说到我国的工艺,发达最早,成绩最精,这都是当时代的文化到达最高潮的表示。原来所谓工艺,乃起于生活上的必要,由风俗习惯趣味……之适合,与民族文化的进步成正比例的。所以一看到某民族的工艺品,便知道某民族的气质,趣味,及其文化程度。

工艺美术,因时代因民族而物质不同,其不同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形式",第二是"纹样"。我中华民族对这两方面,本来都有登峰造极的创作。恨我们自己没去研究,没去利用。反被人家攫了去,做倾销我国货物的大本钱。他们这种利用,是完全站在功利的观点上,并不是为了我们的形式纹样特别精巧而利用。目的在他们的货品,可以大量倾销。我想他们胜利之余,一定还在窃笑着:"中国的美术家,到哪里去了呵!"
关于工艺教育,我国自有学校以来,初叫做"手工",继改"工艺",现在又包括在"劳作"之中。教育部的《课程标准》,虽不能说是毫无遗憾,而实际上,恐怕能够按着标准遵行不懈的,是极少数。我曾在K省的N市教过小学、初中、高中,以及男女省立师范五六年的图画手工。不知别省如何,说起来是很可惭,又可笑的。省立的中学,只有初中一二年级一小时,三年级以上全省都没有。教员预先交待事务处买的手工材料,上课时,每每还没有购备,或买了一次,最少得五六个星期再买。结果一学期完毕,每个学生还实习不到一两次制作。至于私立的,那更是有趣!若这个学校有两班一年级或二年级,就两班合上一小时手工。有三班就三班合上。或只有一班,就一二年级合上。竟在省五角钱一小时的薪水。试问一小时,人又多,点名发材料,还得要特别回忆,否则材料还没有发完,就敲了下课钟。若遇到教育厅的督学来视察,则分班上课几日。加之私立学校,又没有手工教室,校中每每要求教员,切莫教学生做泥工、石膏工、木工,最好切切厚纸,或给学生的毛竹,令他回家去做成一双筷子就行了。因为教室弄脏了,是很麻烦的事,于是学生也乐得把教室内邻的毛竹,送给传达室做饭,轻轻快快地回家去了。像这事实,不是尝过手工教员滋味的人,哪里明白学校的工艺美术教学,是一个如此的状况?教育厅自然还努力地在叫"生产教育"、"劳作教育"等堂皇口号;教育部也怕在待望所颁布的《课程标准》有很好的实验报告供做统计的材料。这是一省工艺美术的基础教育,学生毕了业,晓得什么是工艺?动手做得成什么?虽然做教师的人,应该负大斗责任。

教育当局对于工艺美术的教育,过去实不敢说有了怎样的提倡和改进。即在今日,也还是以初级中学每周二小时(尚包括农业与家事)为最高的训练,同时各省的特殊职业学校,据去年报上劳展片段的批评,似亦未能各尽本地的特色。整个的中国工艺美术,已是陷于不振之途。

让我们看看外国人对于中国工艺的研究如何?欧美我未去过,不敢乱说,至于日本,现在可说是比我们自己还要清楚,还要注重。自寻常小学至专门的工艺科或工艺学校,不惜用种种方法,增加学生接触中国工艺美术的机会,不但学校如此,倾全力地重视,就是私人、团体,也很多为中国工艺努力的。如"财团法人"启明会,最近曾斥巨额金钱,补助帝国工艺会完全了十五大册的《支那工艺图鉴》,此种工作,不见之中国,未免可惭!

中国工艺美术的衰替,是我们学美术的人应该觉悟与注意的事,因为审美的观念已随时代不同了,不接受时代的暗示是不能适合需要的。固然中国是产业落后的国家,用手拼不过机械,假使全国的美术家们都看清楚了这一点,都明白没有极坚固的阵垒,是绝对不能和人家抗衡的,都感觉有集合在统一的机构下的必要,大家抱了决心去参加生产,努力埋头研究,有关的部门出其超拔之才使各地各种现有垂毙的工业,通通罩上一件本于民族合乎时代的美丽衣裳,那只须几年之后,岂但垂毙的工业得以复兴,即我们参加生产的美术家个人,也必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艺术,有久远的生命和重大的意义。我们须统一起来从外国形式色彩的支配下夺回支配权,交于我们自己的创作。我们须统一起来,使全国的同胞都用民族的美丽的中国物品,因为我们大家在一种宏大的力量之下,努力作品的技能与内容,它的进步迅速,是毫无疑惑的。我们要相信,学美术已不是什么名士之类的特殊阶级,而是复兴民族途中的一员,更要相信,各走各的道路是必然失败的。只有组织起来,形成一条有力的战线,齐心协力,向民族的生产的工艺美术进军,这运动开始的一天,就是中国工艺美术表示复兴的征象,但我们须牢牢记着,中国地大物博,随便从事于哪一种工艺的研究或制作,我们的精神都是丝毫不会白费了的。

关于工艺美术的急切需要,我想政府诸公及美术界诸前辈先生,会给我们以热烈的同情。然我们最怕步伐不整齐,精神不统一,这点得虔诚地仰望政府诸公及美术界诸先辈先生,给我们以恳切的指示。
古美术是民族的无上至宝,不但是过去光荣的证明,并且是将来建设的基础,我们后人,应该不惜性命去维护的。可惜我们历代重要的东西,大部分是已经不在中国了!如果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像》再守不住的话,那么我们在绘画史上可以得到佐证的,只能从第七世纪开始。现在约举宋代以前在外国的重要作品,我们看了这几十分之一的目录,脑中会有一种如何的感想?

西域所发见的

《树下美人图》 日本太谷光瑞藏
《引路菩萨像》 法国基墨美术馆藏
《炽盛光佛五星图》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妇女图断片》 日本太谷光瑞藏
《壁画断片》 日本太谷光瑞藏
《释迦说法图》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毗沙门天渡海图》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绣造五尊佛图》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地藏菩萨像》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水月观音像》 法国卢忽尔美术馆藏
《千手观音像》 法国基墨美术馆藏
《女子供养图》 德国柏林土俗博物馆藏
《佛画》 法国基墨美术馆藏
《观音菩萨像》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菩萨像》 法国基墨美术馆藏
《菩萨形半身塑像》 日本太谷光瑞藏
《菩萨形塑像》头部 日本太谷光瑞藏



嘉祥县石室石刻画
同上 日本东京帝大藏
陶制舞姬像 日本帝室博物馆藏
着彩立女陶像 同上

三国两晋

祁弥明画像石 日本柴田氏藏
石佛立像 日本太仓集古馆藏
石造释迦三尊像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石造弥勒像 同上
顾恺之《女史箴图》书馆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六朝

木雕观音 日本西协济三郎藏
石佛像 日本帝室博物馆藏



唐太宗陵《飒露紫》 费府大学博物馆藏
周昉《惜婴图》 英国尤摩马布拉斯氏藏
天马纹龙头水瓶 日本帝室御物
海矶镜 同上
吴道子《释迦文殊普贤像》 日本东福寺藏
吴道子杨柳观音》 日本大德寺藏
吴道子《山水图》 日本高桐院藏
王维《奔湍图》 日本智积院藏
李真《不空金刚像》 日本救上护国寺藏

五代及宋

徽宗摹张萱《捣练图卷》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徽宗《桃鸠图》 日本井上胜之助氏藏
徽宗《水仙鹑图》 日本浅野长勋氏藏
徽宗《五色鹦武图》 日本山本悌二郎氏藏
徐熙《雁图》 日本图崎义郎氏藏
徐熙《红莲凫露图》 日本知恩院藏
张思恭《不空三藏像》 日本高山寺藏
李龙眠《阿罗汉像》 日本东京美术学校藏
赵昌《竹虫》 日本浅野长勋氏藏
贯休《六罗汉像》 日本高台寺藏
石恪《二祖调心图》 日本正法寺藏
牧溪《龙虎像》 日本大德寺藏
梁楷《六祖图》 日本酒井氏藏
董源《云壑松风图》 日本山本悌二郎氏藏
巨然《归棹图》 日本藤井善助氏藏
赵大年《柴桑赏菊图卷》 同上
米元章《云山图》 日本中村不折氏藏
范宽《秋山高寺图》 日本斋藤氏藏
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 日本南禅寺藏
马远《高士看月图》 日本墨田长成氏藏
日观《葡萄双幅》 日本天龙寺藏

西域所发掘的美术品,不独美术上是人间珍宝,学术上更是极名贵极重要的材料。英国Stein,一九○○及一九○六的两次在和阗发掘,运去一万多点。德国(Grün Wedel, Lecoq)一九○二至一九一四之间,在吐鲁番库车发掘多次,以后俄国(Oldenburg, Kozlov)、法国(Pelliot)也继续发掘。Pelliot所搬去的九千点,都是库车的遗品。日本太谷光瑞自一九○○到一九○八组织探险队,获到极多的遗品,最著名的《树下美人图》现在还为他所有,其余的则藏于朝鲜关东厅博物馆。大正十三年至十五年,并请京都帝大讲师泽村专太郎监督由长谷川路哥将大英博物馆所藏的敦煌遗品,一一模写,后完成于泷精一博士指导之下,现藏东京美术学校。

此外日本收藏汉晋铜器最富的,要推大孤的住住吉左卫氏,他先后两次影印的《泉屋清赏》,其器数之多,鉴赏之精,我国私人收藏家,决办不到。收藏书画的,要推山本悌二郎氏为最富,浅野长勋氏墨田长成氏为最精。山本氏刊行的《澄怀堂书画目》十几册,大半是元明清的大家作品。这因为我国与日本地理、历史的关系,若要详细调查,那一定有可惊的数目。并且十之六七,已由文部省按《国宝保存令》,公布定为"国宝"了。就是私人收藏的,也多数被定为"国宝",自己没有权处理它。

以上不过稍稍叙述流出去了的中国古美术品。事实已成了过去,我们用不着再事无谓地唏嘘,但是现在还存于国内的东西,我们是十二万分诚心请求予以严重地注意。这许多宝物,最好从速成立国立美术馆,先将国家所有的一切古美术品,全部移藏这美术馆中,由美术馆聘请专家,编印精详的图录,按月发行。如此研究的人既有真实的材料,既不研究的人,也晓得自己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大家晓得了,实在是间接减少盗卖的机会。譬如我,我对于日本公私所藏的中国古美术品,是相当的清楚,而且看过很多。若问我,中国有些什么,倒一点也不明白。这样使研究者无法去看他研究上应看的作品还是小事,这大批宝物实应当使后人瞻仰,使后人不知不觉中,发生对于民族崇敬的念头。

国家所有的古美术品,由美术馆统一地收藏起来,发挥它的效用,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同时由中央制定严切的办法,分令各省市速筹设省市立美术馆,把各省的古美术品加以搜集,保存,平日开放任人阅览。此外一切建造物及不能移动的东西,也由中央拟订办法,明令公布,令各地方政府特别保护。

至于私人所藏,也最好由收藏者向当地政府或美术馆先行登记,登记了,该美术品或有迁移、贷借,或是售卖,非向当地政府或美术馆声明原因,俟得许可不可。若该美术品,在美术上有伟大的价值或历史上是重要资料,则政府当严密监视,或援助收藏者的保护力量,或直接由政府宣布该美术品永远不准出国。

大意是如上,详细的规定当有待中央斟酌尽美。总之,我们力之所能,能将先人重宝长留国内是责任,也是提倡民族美术的捷径。我们要做到民族美术的评价,不让外人随口胡说,要待我们自己去钻研,去认识。迄至今日,尚没有一部代表民族美术的中国美术史,这个责任,望我们努力民族美术的建设者去担负。

余言

邈想中华民族美术的灿烂,认识近数十年美术的危机,努力急不容缓的两条大道,所以我胡乱地写这短文,求征于同道途同目标的诸君子。虽也许陷入了若干荒谬绝伦的见解,但恍惚中华民族美术伟大的未来的心情,是非常诚恳、非常热烈的。这一点上,我虔诚愿望得着广大的同情。中华民族的美术,只有我们在爱护、研究、发扬光大。换句话,有爱护、研究、发扬光大的绝对责任者,即是我们,当然这种运动是困难复杂,然而我们不应畏避,我们只要看清楚自己的使命,统一在一个目标之下,顺着时代去发挥我们所有的才情和常识,建设将来灿烂的一页,谁说两汉唐宋之盛事不再见于我们最近的将来呢?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廿五日于东京

选自1935年5月出版的《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附注] 傅抱石(1904-1965)江西省新喻县人,早年留学日本,攻美术史论及绘画。历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南京师院美术系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国画院院长等。其山水人物,功力深厚而又自出新意,独成一格。著作甚富,有《中国绘画变迁史》、《中国的绘画》、《中国美术年表》、《山水人物画技法》、《石涛上人年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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